(“这份工作,多得是应届生来替代你!”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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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1143个作品
作者:charchar
配图:网络
1
2012年夏天,我即将从二本大学毕业,和大多毕业生一样,到处奔波求职,四处碰壁,每天睡前郑重地把手机放在枕边,只希望第二天醒来就能刷到一个还不算太烂的工作左边offer右边。
在学校宿舍清退的前几天,工作还没着落,我心里煎熬折磨得受不了了,就主动给前些天面试的一家公司打电话,询问录取结果如何。对方在名单上查询了一番,终于告知我确已被录用,虽然结果还没来得及发放。
这份工作左边offer右边仿佛是抛向黑暗井底的一根绳索,将我从焦虑中打捞了上去。接下来一段时间里,我挨个给家人和朋友们打了电话,告诉他们我即将要去上班了,而内心中最真实的一句话却没有吐露:“总算不至于毕业即失业,不用滚回老家了。”
我麻溜地租下一间隔断房,就在与校园一墙之隔的城中村里,房租每个月600块。望着锈迹斑驳的铁床,我心态还算乐观,安慰自己,先忍一忍,等拿了工资,有了一点余钱再考虑换住处。
月底,我到公司去办理了入职,和我坐在同一间会议室里签合同的新人大概有30来个,大家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,似乎都没料到公司这次会招这么多人。但更让我们意外的是,合同上赫然写着的月薪是3600元,在一线大城市只有这么点工资,显然我们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。大家同时还疑惑,招聘时说好的正式编制,怎么不是和银行签合同,而是和“XX公司”签呢?
有人主动向现场负责的HR提出以上疑问,HR回答得很流畅:“除了基本工资,公司在逢年过节会分发一定的福利”、“卡中心独立运营,所以合同是和卡中心签”……一番安抚后,我们很快低头在合同上签下了名字,正式成为公司的一员。
刚入职,我们每两三人被分配给一位老员工,他们是我们的师傅,负责新员工培训期内的带教工作。
工龄两年的框哥是我和英子的师傅,他性格随和,入职手续办完后就把我们拉到他工位上聊天。我以为他会像老师一样严肃告诫我们要认真努力,但他并没有,而是在一阵闲聊后,突然说:“你们怎么会来这里呢?”
我和英子面面相觑,英子小心翼翼地问:“这里……不好吗?”
“既然来了,就先做着吧,以后有好的机会一定要抓住。”框哥迟疑了一会,这么回答。
框哥的话并没有引起我太多注意,事实上,刚入职的时候,我与公司的关系正处于蜜月期,充满新鲜感,还怀抱着被人赏识认可的感激。公司给我们每个新人发了一张饭卡,每个月按照工作天数往里面充钱,员工可以刷卡在饭堂吃早餐和午餐。不论伙食好坏,吃饭的开销也算是减轻了三分之二。这不挺好的嘛!
入职第一天就在签合同、看资料自习中结束。我还放松了一口气:这工作看来也没有想象得那么难。
我这种沾沾自喜的菜鸟,当然很快被现实啪啪打了脸。
在接下来的培训课里,我终于正式接触了工作内容。我所在的这个岗位是做信用卡申请的资料审核的。客户申请信用卡时会填写一张申请表,这些申请表经过扫描录入等环节后进入到电子系统,我们需要查看每一份申请表上面的信息,比如查看行业职位信息、户籍信息、申请表签名栏是否签署完整等,以及客户提供的其他资质证明,然后在系统内录入相应的职位代码、审核代码和客户群代码,这是后续额度批核的基础。
在我们完成一系列操作后,这份申请件就会根据系统设定的规则,被拒绝,或是进入下一个环节,或者直接发卡。
这活听起来简单,但几百个职位代码和审核代码需要在短时间内记住并且熟练应用,很考验人的记忆力。除了上课培训,其他时间我们要到师傅的工位上轮流进行实操(因为新员工系统还没申请下来),因此代码就只能留到晚上下班回去了再背。
每天我们都有相应的审核数量要求,一开始是几个单子,然后是十几个、几十个逐步增加。每天过后,师傅会把我们审核过的单子都再检查一遍,同时登记我们每个人出了哪些差错。培训期内有相应的差错率考核要求,如果连续两周差错率不达标,那么培训期就延后一周结束,如果延后两周仍不达标,那么就要进行劝退。
大家为了保住得来不易的饭碗,每天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。
框哥对我们比较宽容,对于同一天内同类型的差错,他只登记一次,这样一来差错率就不会太高。他经常说:“谁能一开始做就没差错的呢,现在有我给你们把关,你们要赶紧熟练起来!等正式上岗可就真正看你们自己的了。”
但并不是所有的师傅都如框哥这般仁慈,因为犯差错而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也大有人在,林凛就是其中一个。林凛的师傅是一个大嗓门的女人,平时说话声音能响彻整间办公室,在带教新人的时候更是发挥到了极致。每天我们都能听到她在工位上喊:“林凛你过来!怎么回事啊?说过多少次了还错!”
有一天,林凛师傅的工位上猛然传来摔鼠标的声音,接着又是她凶悍的训话:“你说你这什么情况?到底有没有带脑子?说了那么多次了为什么记不住?”
办公室里的其他人被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,于是纷纷朝那边张望。只见林凛快步走回自己的工位,抓起凳子朝地上大力一摔,然后拎起背包扬长而去。
大家目瞪口呆,马上窸窸窣窣低声议论起来。框哥笑了笑,朝我们低声说:“关系户啊,骂得有点过了。”
原来,有一部分新员工跟行内VIP客户有关系,在他们入职前,领导通常会先给带教的老员工打招呼,暗示如果这些新人差错率不达标,要多给他们“试错”机会.
林凛走了后,经理将她的师傅叫去会议室谈话。第二天,林凛像往常一样准点来上班,看不出任何波澜。也是从那一天开始,她的师傅换成了另一位老员工,从此再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。
进入上手实操阶段后,我几乎每天都是八点过后才能离开办公室,坐着公车回到偏远的出租屋,往往已经快十点了。工作差错率不降反升,想到有可能过不了试用期,走出公司大楼时,我总是忍不住默默擦眼泪。有时候没来得及吃晚饭,就在回家路上打包一个盒饭,随便扒拉几口。晚上简单洗漱后,躺在床上翻看笔记直到睡觉,连睡梦中都不能放松下来。实在和自己最初想象的轻松生活相去甚远。
入职的第二个月,我终于领到了第一笔工资,然而激动喜悦的心情很快就破灭了。因为我们是在月下旬入职的,按照工作天数计算的工资,竟然还不足以抵扣五险一金,因此,我们反而还欠着公司几百块钱。看着工资条上的负数,大家都哭笑不得。
战战兢兢度过了试用期,正式上岗后,工作压力也并没有减轻丝毫。因为害怕操作失误导致被投诉,所以我只能做得很慢,每一份申请件都要犹豫再三才敢提交。而又因为每人每天都有基本工作量要求,我的工作效率堪忧,而系统中的申请件是有处理时效的,如果没有在时效内完成并提交,也可能会引来投诉,影响个人绩效,从而被点名批评,所以周末加班也是常有的事。
除了上班和加班,我的生活里几乎没有其他活动。
2
2013年,换领导的风声开始在办公室里弥漫,一时间草木皆兵。我们私底下偷偷找框哥打听,他故作神秘地说:“听说她部门的人都在期待这一天。”说完又冷笑两声:“我反正是要另做打算了。”
果然,新领导李经理一到岗就烧了几把火,掀起了裁员潮。办公室里的几个同事在某一天下午被叫去经理座位谈话,结束后各自回工位上收拾东西,第二天就再也没回来。
表面上风平浪静,背地里每个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。为什么在业务扩张、持续招人的情况下裁员?最后大家总结出了一个特点:被裁的都是每天踩点上班到点下班,极少加班又基本不参与公司其他活动的员工。而我们这位李经理,是第一天到岗就会在五点半下班前一分钟召集大家开会的人。
那段时间,李经理经常在座位上打电话汇报招新的情况。很快地,陆陆续续就有新员工补充了进来,因为裁员而空出来的座位又被填满。毫无例外,这些新人里照样还是有关系户。
我们私底下八卦,为什么有人愿意花钱托关系进入这样一个机械而忙碌的岗位?有同事一语道破天机:和银行沾点边,又不需要像找进银行那么硬的关系,也不需要花那么多钱,工作又相对稳定,对一些人来说还是挺好的选择吧。
掀起裁员热后,经理开始到饭堂“抓人”。原则上,饭堂的开饭时间是中午12点,但因为需要就餐的员工人数有大几百号人,每天一到饭点,不到一百平的饭堂就会挤得寸步难行,再晚一点去,那就只能吃残羹冷饭了。于是大家习惯了提前用餐时间,11点半左右就去吃饭,吃完了再回来继续工作。
但这样也不行。大家在饭堂排队的时候,李经理会突然从背后出现,板着脸抬起手腕,用手指敲了敲手表,冷冷地问:“现在才几点?”然后在大家默不作声的尴尬中愤然离去。
一开始,员工们并不怎么理会她,还是照常提早吃饭,但是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,就会收到经理群发的通报邮件,点名哪个组的员工没按公司规定的时间用餐,并点名小组直接领导做好管理工作,抄送全公司。大家只好悻悻等到饭点下楼,老实花长时间排队。
“饭堂蹲点”风波刚过,李经理又展开了“工作量革命”。
以前,大家每天在完成基础工作量的前提下,多出来的工作量可以换算成加班工资,但李经理来了以后,专门组织了几次工作量检测,得出的结论是,员工完全有能力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更多任务。于是她召集开会,提高了沿袭多年的基本工作量标准,也就是说,加班工资更难拿,有些干活慢的员工甚至要义务加班才能完成新的基本工作量。
底层员工怨声载道,初级领导们也是苦不堪言。
李经理五点半召集初级领导开会,这简直是在一点一点消磨大家的意志,有时候开完会还要求初级领导当场修改了数据再提交给她。初级领导们熬不住,私下商量好,五点左右主动过去找李经理开会,结果得到的答复:“等我忙完了手头的事再喊你们。”这一忙,又到了五点半。
初级领导中的月姐最沉不住气,时间刚跳到五点半,如果此时李经理没有走过来喊开会,她抓起包就快速往门口走去,很快消失在楼道里。不久后就能听到李经理的声音响起:“阿月呢?已经走啦?!”
久而久之,李经理和月姐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。我们坐在座位上,经常听见李经理对月姐的工作提出质疑和异议,而月姐则用行动来公然表达她的不满和愤怒。比如明明在同一个办公室里,月姐却是通过电话向李经理汇报工作,末了挂电话的声音能把人吓得虎躯一震。若是被经理叫过去训话了,回到座位她会把手头的本子往桌上用力一扔,发出“砰”的声响。
后来月姐怀孕了,因为身体不适休了一阵子假。某一天又听同事说月姐要回来上班了,原因是孩子没保住。
那天早上,我在办公室门口正好遇见李经理和返工的月姐。经理极尽浮夸之情,挥手咧嘴提高了音调和月姐打招呼:“你回来啦!”浑身上下洋溢着欢快。
月姐冷冷地抬头看了她一眼,“嗯”了一声随即走开。余光中我瞥见已经走远了几步的李经理还回过头来,朝月姐的背影上下打量了几个回合。那个眼神让人至今想起来都极不舒服。
那时候,还发生了另一件让大家觉得不愉快的事情。有一位同事家里的长辈病危,向李经理请假回去探望。经理皱起眉头,悠悠地说:“最近业务积压,你看能不能等一等?”这位同事没有等,按捺不住一腔怨气和怒火,火速办了离职。
身边离职的人越来越多,有一天框哥突然走到我的座位,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今天是我们最后一天当同事啦。”虽然早知道他有离开的念头,突然听到这个消息,我仍是既错愕又羡慕。那时候,我已经领了一年多的3000块月薪了。减去房租和交通费,能剩下自由花费的钱寥寥无几。
框哥和我讲述了他多次面试碰壁的经历,最后加上一句:“好在我运气不错,这次面试的上司刚好是我同校的师兄,一见如故,我才能那么顺利拿下这个左边offer右边。”
当天我们和框哥吃散伙饭,在回家的路上,我也有几个瞬间想豁出去了,辞职重新找工作。可是这近两年的时间里,我每天除了面对电脑屏幕上的申请表,在键盘上敲下早已烂熟于心的代码之外,根本就没有掌握其他的技能。而我也未必有框哥那样的运气,面试能碰见自己的校友,还能相谈甚欢被录用。
上班以来,每天是做不完的工作、加不完的班,拿着毫不见涨的工资,内心的焦虑与日俱增。
3
2014年底,我突然收到了一条QQ消息,是当时和我一起应聘面试这份工作的女生发来的。
当初为了面试这份工作,她坐了一晚上的火车赶过来,只得到了一句“回去等通知。”便再无下文。回老家后,她找了一份幼师工作,很快结婚生子。
她在QQ上问我:“工作还顺利吗?”
我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脑海里思绪万千,最终还是只敲了三个字:“还行吧。”
“真的好羡慕你,能留在大城市。我时常在想,如果当初我也能留下来,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。”
我连忙回复:“有什么好羡慕的!你看你现在工作稳定,家庭孩子都有了,这不是很好嘛!”虽然这么说,但我大概有点懂她的心境,人无论获得怎样的结果,总会对未发生的可能性心存遗憾吧。
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回我:“也许吧。”
我没有告诉那个女生,和我同一批进来的员工已经走了一半,有的跳槽去了其他公司或者干脆转行,更多的人看不到希望后,选择回老家结婚生子。没有人在意你的离开,因为很快就会有更多的应届生来替代你。盈利多少是公司的事,和你那微薄的工资奖金没有多少关系。
也是在这一年,我当起了新员工的师傅。通常是刚结束一个培训周期,立马又有新员工进来。
由于工作性质,部门里女性人数远多于男性。从我入职的时候开始,办公室里就流行一个说法:“女的如果要生小孩,就一定要在这里把产假休完了再走。”现实中的女员工好像也确实是这样做的,甚至有同事说:“反正工资都这么低了,这点便宜还不占,岂不是亏死了?”
因此,很多女员工一旦确认怀孕,就开始打假条请病假在家休息,等到休完产假拿了报销,就直接回公司递交离职申请。这样的情况实在太多了,大家也都习以为常。
可这一次经理突然下了通知,要严肃清理这类情况,让在家休假的孕妇们都措手不及。她亲自带上初级领导到孕妇的家里去家访,同时要求她们到指定的医院去做检查,出具相关证明,是否真的需要卧床休息。
有些孕妇同事百般不同意领导上门,称自己家里不方便,但无一例外,最后她们都离职了。
那阵子正逢办公室搬迁,很多员工不愿意到偏僻的新址去,因此离职率更是不断攀升。但这对公司来说似乎并没有多少影响,人少了,那就将工作量累加到在职人员的身上,如果处理不过来,就强制加班,再不行,反正应届毕业生很快就进来了。
那年毕业季,李经理从省外高校招了一两百个应届毕业生。因为省外的学子大多人家不在这个城市,违约成本更高,从而稳定性也相对较高。
然而即便如此,培训期刚开始,就不断有新员工流失,有人因为忍受不了工作的枯燥而离职,有人因为工资待遇太低而离职,当然,也有铁了心一定要留下来的。
带了这么多批新员工后,我早已意识到,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这份枯燥乏味的工作。每天坐在电脑前点点鼠标、敲敲键盘,甚至八九个小时都不起身。对于坐不住、希望多与外界接触的人来说,显然难以忍受。
由于业务合并,后来我们这个岗位还需要打电话和客户核对信息。有的时候一天八九个小时都要不停说话,若是没有一副好嗓子和忍耐力,克服不了与客户对话、应对客户刁难的恐惧心理,估计也是遭不住的。
这批新员工里的小蒙,就是一个克服不了恐惧心理,还要铁了心留下来的人.
小蒙和客户打电话沟通,有时忘了自报家门,搞得客户一头雾水或者觉得被冒犯;有时由于紧张而死盯着申请表,忘记该问什么问题;有时候多次致电形成打扰,却仍没有将问题核实完成。她常常惹得客户发火,甚至被训斥到哭出来,处理申请时更是屡屡犯错。延长了培训期后,小蒙仍无法达标,领导便让我和她沟通劝退的事宜。
聊天中我问小蒙,有没有想过换工作。
她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对我说:“也不是没有想过,可是我还能去哪里呢?”
是啊,还能去哪里呢。招聘季早已经结束,试用期还没过就又重新找工作,新公司一定会问她是否被辞退的吧?
想到她在离家几千公里外的陌生地方,没天没夜地加班,在考核及格线挣扎,明明疲惫不堪却又不敢放弃,我突然觉得有些难过。
我当然知道,她对于公司来说,只是随时可抛弃的万千小蝼蚁中的一个。少了她,还会有其他员工顶上,一切照旧。
尽管这份工作薪水低得可怜而且加班不断,尽管这里的领导可以拍板决定谁第二天不需要再出现在办公室里,想离开的、不想离开的,都没有人会真正在意。因为应届生很快就来了。
就像一座围城,当你铆足了劲想冲出去的时候,仍有无数人垫脚朝里张望着,希望能获得一张入城券。
后记:现在我早已离职,但仍时不时能收到陌生人从求职网站上给我发的私信,打听这份工作究竟怎么样。有好几次,我差点就要在键盘上敲下点什么,可是想来想去却不知道该怎么说,害怕自己多说一句话,都会成为误导。我想起跳槽后,不记得从哪里听过这么一句话:不要想得太差也不要想得太好,不过都是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罢了。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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